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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(共10册)_高阳_第六章_格格党_笔趣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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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第六章
  刘天鸣已经由南京北上,到宿迁来了。巡按御史“代天巡狩”,所以威仪极盛。刘天鸣的仪仗,更是与众不同:最前面是一座龙亭,亭中供奉一把装饰极其华美的宝剑——先皇孝宗敬皇帝御赐的“尚方宝剑”。
  尚方宝剑也称上方宝剑,请出这把宝剑,就可以先斩后奏。所以一路而来,老百姓无不奔走相告,不知道要杀哪个贪官恶吏。但是他们都失望了,经过各县,刘天鸣既不“放告”,也不接状子,老百姓就弄不明白了,既然如此,把尚方宝剑请出来干什么?看样子,是摆出来吓吓人的。
  只有宿迁县的老百姓不是这么想。越是刘天鸣一路不管事,越见得他是专为张华山和卫虎而来的。吃过这两个人苦头的人,梦里都会笑醒,天天在南门城外,伸长了脖子等刘天鸣和他的尚方宝剑。
  但是有了尚方宝剑就麻烦了,此刻到处,就如圣旨颁到一样,地方官要跪接跪送。刘天鸣到了行馆,先要供奉尚方宝剑,行礼如仪,第二天动身又请剑,就如请驾一般,又有一套仪节,因此,路上走得极慢。
  终于到了宿迁。事先刘天鸣传谕,仍以鲁肃庙为行馆。张华山率领僚属,老远迎了出去,接着刘天鸣的轿子,报名请安,又赶到鲁肃庙前站班。把供奉尚方宝剑的龙亭安置好,刘天鸣入内休息,传谕地方官员,一概免见,包括他的老同年孙老师在内。
  刘天鸣名为休息,其实是立刻办事。由于李壮图中途迎接见面,做了报告,所以对张华山的态度,已经颇为明了,此时他所要知道的是整个案子的详细情形——马昭贤信中的叙述,过于简略。因而他第一道手谕是饬令张华山,将朱案全卷,立刻移送到行馆。
  第二道手谕是,命令宿迁县多派捕快,保护行馆。这其实是用不着他嘱咐的,张华山早就派巡检赵士龙和驿丞“马上有”在那里照料。这时接到手谕,“马上有”立刻亲自进城,面禀张华山,将朱案全卷取来,立刻送到鲁肃庙。
  晚饭后,刘天鸣一个人在灯下,细细披阅全卷。看完已经天色微明,双眼倦涩得几乎睁不开,但脑中思绪起伏,无论如何宁静不下来,恨不得当时就请尚方宝剑把卫虎杀掉,才能为老百姓平这一口气。
  “大人,大人!”就在这时候,他听得窗外有人在喊,声音虽很低微,可是惶恐之意,极其明显,“请快开门,我有紧急大事面禀!”窗外又在催。
  他听出来了,是林鼎的声音,他一向沉着,何以有这样的声音?令人奇怪。刘天鸣这样想着,便急急去开门。门一开,屋内的灯光,映出林鼎的脸色,苍白异常,而且,仿佛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。
  “怎么回事?”
  “大人!”林鼎双膝跪倒,“我该死,出了大事!”
  “起来,起来!”刘天鸣急忙双手把他扶了起来,“有话进来说。”
  到得屋中,林鼎先把房门关上,然后凑近刘天鸣说道:“大人,尚方宝剑失窃了!”
  这一下,把刘天鸣惊得面无人色,颓然倒在椅上,望着林鼎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尚方宝剑出于御赐,保护此剑,就跟保护御驾一样,失掉了是“大不敬”的罪名,不仅仅是革职的罪名,也许脑袋都会不保。
  “都怪我太大意。”林鼎敲着脑袋说,“我跟李壮图分班看守。子夜交班,尚方宝剑,明明供在前殿。四更时分,我打了一个盹儿,等醒过来一看,尚方宝剑已经不在了!”
  “这——”刘天鸣定定神说,“是谁偷了呢?谁有这么大胆?把宿迁县派来的人,找来问一问看。”
  “大人!”林鼎放低了声音又说,“此事还不宜宣张!”
  “啊!”刘天鸣被提醒了,“快找壮图来,我们一起商量。”
  于是林鼎转身开门,去找李壮图。刘天鸣心乱如麻,一个人在屋子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,不停脚地乱转,茫然不知如何应付这意外的变故。
  听得房门一响,回身看时,第一眼看到李壮图,很奇怪,他的脸色非常平静,这使得刘天鸣的心境,随之一宽——他们两个人各有长处,论稳重小心推林鼎;料事深明,善于随机应变,却得数李壮图。从这时他的脸色看,大概已胸有成竹了。
  果然,他第一句话就是:“不要紧!大人,你请先宽下心来,要装得没有这回事似的才好。”
  “嗯,嗯!壮图,你定有所见,细细说给我听。”
  “这把剑必是卫虎所盗——”
  “对,这是一定的。”
  “卫虎盗剑,是要困窘大人;如果大人能不为所窘,他的诡计奸谋,岂不是全部落空了吗?”
  “话是不错!”刘天鸣问道,“不过,我如何能不窘?”
  “请问大人,卫虎盗了尚方宝剑,敢承认吗?”
  “自然不敢。”
  “他敢拿出来吗?”
  “那更不敢了。”
  “就是这话啰。”李壮图说,“他要敢承认,敢拿出来,他自己先就是死罪。所以他盗了这把剑去,等于废物。”
  “啊,啊!我有些懂了。”刘天鸣如黑夜迷路,突然发现前村隐约有光,精神大振。“不过,”他又问,“在他虽如废物,在我却不能不明明白白,供奉在上,少了这把剑,岂不令人怀疑?”
  “这好办,我们另外拿把剑供着,只要样子装得像,谁也不知这真假。”
  “说得太有道理了!”林鼎的脸上,这时显得有血色了,“难道还有人敢请问大人,这把剑是真是假?”
  “如果有人敢这样问,”李壮图说,“事情就好办了,问他这话是何意思,就着落在他身上要那把‘假剑’。”
  “什么?”刘天鸣大为诧异,“如何说是假剑?”
  “大人真正是懵懂一时。”李壮图得意地笑道,“我们要认定那是把‘假剑’。意思是唯恐有那不逞之徒,心怀奸逆,胆敢来盗剑,所以仿制一把假剑,摆摆样子,真剑是大人极谨慎地收藏着。”
  “壮图!”刘天鸣大为佩服,“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思,是如此细密。我倒不能不服你了。”
  “大人言重。”李壮图说,“如今事不宜迟,我们快布置起来,等天一亮,就诸多不便了。”
  “壮图这话说得是。”林鼎问道,“大人可有好剑?”
  “我哪里来的好剑?”刘天鸣皱眉答道,“这却是难事。”
  “不难,不难!”李壮图急忙接口,“我有一把剑,装饰极其华美,定可以冒充得过。”
  说完,他转身奔了出去,不一会儿把剑取到,绿色鲨鱼皮鞘,剑柄嵌金镶玉,果然华美非凡。
  “走!”李壮图说,“悄悄儿去把剑摆好,千万不可为人所见。”
  “慢着!”刘天鸣说,“这一次可再不能丢掉了。多派人看守。”
  “是!”李壮图说,“不过白天绝不要紧。请放心。”
  “晚上呢?”刘天鸣说,“我的意思,多派人轮班,两个时辰一轮,人不离剑,剑不离人,倒要看看谁敢来偷。”
  “那一来反倒落了痕迹。”李壮图看着林鼎问道,“你看可还会有人来偷?”
  林鼎会意了,点点头向刘天鸣道:“大人,我们一切如常。白天不要紧,晚上拼着我们两人都不睡,埋伏在暗处,倘有人再来偷,恰好抓着正犯。”
  刘天鸣笑了。“这些事我真正是外行。”他说,“你们快去安排吧!”
  于是李、林两人,极谨慎隐秘地走到前殿,先四下检视了一遍,看清没有偷窥的人,才将那把剑,高高供奉在原处。然后李壮图先回到里面,林鼎亲自去开了殿门。外面在廊下守卫的宿迁县捕快,赶紧揉一揉眼,做出很精神的样子,上来招呼。
  “各位辛苦了。”林鼎也含笑回礼,“换班息一息吧!”
  “是。等我们的弟兄来了,马上换班。”说着,那人走近前殿,自然而然地,朝里来望。
  林鼎是受了李壮图指点的,在这时便要注意,观察可是“监守自盗”。如果是那人所盗,他一眼看到上方,忽然又有一把宝剑,必定会诧异,或者吃惊,或者发愣,只要有这样一种神色,破案就容易了。
  但是那人望是望了,却没有什么表情。林鼎特意叫人备了菜和点心,设在殿内,邀守在庙外四周的公人,都来食用,借此观察他们的神情,却都无异样,可以证明这班人,大致是无关的。
  睡到日中起身,刘天鸣邀李、林二人一起午餐,一面吃,一面谈,谈的仍是尚方宝剑。
  “盗剑的人,不外两种,不是外贼,就是内奸。如果认定是卫虎所盗,他不必从外面派人来,只要在里头埋伏,就可以成事。”李壮图这样一层一层分析,“既是内奸,又不外乎两种,不是宿迁县的公人,就是这庙里的人。”
  “对了!现在既然看出宿迁县的人无关,那就一定是这鲁肃庙里的人。”刘天鸣说,“这得好好查一查!”
  “壮图,”林鼎忽然说道,“会不会是第三种人?”
  “第三种人?”刘天鸣忍不住问,“怎么是第三种人?”
  “既不是宿迁县的公人,也不是这庙里的人,而是由卫虎另外派人埋伏在暗处,乘机窃盗。”
  “这不大会。”李壮图说,“那一来,盗剑容易脱身难,四周都有宿迁县的人巡逻,当然会查到。查到是同党,也就等于是宿迁公人所干的好事了。”
  “这话推理甚精。”刘天鸣说,“我现在有这么个想法,我们先不必缉查盗剑的人,得研究一下,卫虎想困窘我,而我不中他的计。试问,他下一步会如何?他会不会去告密?”
  “这倒不可不防。”李壮图说,“不过,告密的只有两个地方:一是京里,一是‘南京镇守太监’那里;南京镇守太监做不了主,还得奏报到朝廷,那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,案子一定可以破了。”
  “这话不错。照此说来,我倒又想得了,此事,我应该先奏报朝廷,否则将来破了案,朝廷追问,如此大事,怎的隐匿不报?我便逃不了欺罔之罪了。”
  “这一层,大人请慎重。”李壮图说,“怕的是节外生枝,反而弄巧成拙。”
  “这不是弄巧,正是诚拙之道。”
  “这要大人自己裁度。”林鼎提醒他说,“如果奏报了,在破案以后,仍旧会得到处分。”
  “这,当然,我自请处分。”
  李、林都沉默了。在这方面,完全要刘天鸣自己做主,他们不便有所建议。
  “请示大人,”李壮图换了个话题,“何时进城?”
  “明天上午。”刘天鸣说,“我今天先要找张华山来问一问。”
  张华山这时早已率领属下,在鲁肃庙待命,从早到午,心里七上八落。他心里一直在想,刘天鸣上任路过宿迁的时候,既能收他的孝敬,不能不念香火之情。这一次,雷声虽大,而却至今未下。眼前最要紧的是,再能通个关节,奉上一笔巨数,“火到猪头烂”,天大的干系,可保无事。但是,这个可通关节的人——孙老师,怎的一直不到?
  照规矩,孙老师也该来参见巡按;论交情,他更应早早来拜访,至今不到,莫非病了不成?
  等到近午时分,孙老师依然踪影杳然,他沉不住气了,招招手把“马上有”找了来,低声嘱咐:“劳你驾,进城去走一趟,看看孙老师在家干些什么?我猜他大概病了。你就说我说的:无论如何请孙老师来一趟,我有紧要话说。”
  “是,是!”驿丞“马上有”办这种差使最在行,跨上一匹马,飞奔回城。
  这一去起码得一个时辰,孙老师未到,巡按却传出话来:“请张大老爷!”
  张华山响亮地答应一声,深深吸口气,把自己镇静下来,然后跟着林鼎到最后一间静室,来见刘天鸣。
  虽然巡按穿的是便衣,张华山依旧行了大礼,见家人献过茶、退了出去,张华山咳嗽一声很恭敬地说道:“朱青荷逆伦一案,办得怕有不周之处,要请大人训诲。”
  “言重了。”刘天鸣以轻缓的声音答道,“谁无儿女?‘逆伦’二字,不可轻易出口,更不可轻易认定。”
  “是!”张华山欠着身说,“大人教诲得是。”
  “此案我已接睢宁马县令的禀呈,昨天彻夜披阅全卷,疑窦甚多。不知贵县审问此案,清夜扪心,可能无惭?”
  这句话指责得很重了,不过张华山的脸皮厚,一味卑躬屈节,仍然是伛偻着身子,摆出一脸敬谨受教的神情答道:“原要请大人开示。”
  “自然,此案我要提审。先就卷宗所见,有几点向贵县请教。”
  “不敢!请大人吩咐。”
  “第一,可有坐错花轿这件事?”
  “此事并无佐证。”张华山这样回答。
  “何以谓之并无佐证?”
  “未见有人投诉。”
  “那么,贵县并未查访?”
  这句话把张华山问住了,只得低头答道:“是我疏忽了的。”
  “此是案中第一关键,如何容得你疏忽?而且这也是浅显易见的事,如果不是花轿坐错了,那姓尤的妇人,怎能误杀陈德成?”刘天鸣接着又问,“其次,我要请教,卫虎续弦,你可知其事?”
  “是知道的。”张华山说,“卫虎来请我吃喜酒,以身份所关,辞谢未赴。”
  “那么,卫虎家有喜事,而且是他自己半百年纪,又做新郎,理该赏他几天假期。可是这话?”
  “是!”张华山深深点头,“我赏了他三天假期。”
  “既如此,第二天一早,陈家到县报案,贵县下乡相验,如何在假的卫虎,又伺候贵县办案?”
  这话一问,张华山如梦方醒!果然是个大大的漏洞。当初如能发觉这一点,细问一问,何以舍却香喷喷的洞房,赶回衙门来当差?必可把案情追问出来,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代人受过,而且受人挟制的不可收拾的局面。
  刘天鸣看他面红耳赤,窘急愧悔之情毕现,倒觉得于心不忍。但此念一生,旋即自责,御史号称“铁面”,如何这等重面情?因而正一正脸色,催问着说:“贵县何词以解?”
  “我该死,我该死!”张华山左右开弓,打了自己两个嘴巴!
  “哼!”刘天鸣冷笑道,“只怕悔之已晚。如今不知贵县如何自图补救?”
  “只请大人见宥!”张华山双膝跪倒,心里想把受卫虎一手摆布的委曲倾诉,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。
  “不需这等!”刘天鸣问道,“我嘱家将李壮图传言,请贵县将案内一干人犯,缉拿到案,听候传审,不知贵县可曾照办?”
  这又是无法交代的一件事。张华山摘下纱帽,放在地上,连连磕头。
  虽无回答,实在已答复得很清楚。案内第三名要犯是卫虎,不知道张华山与他如何勾结?倘或闻风潜逃,却是极大的麻烦,所以神情凛然地喝道:“还不快起来,听候本院的发落!”
  “是!”张华山又磕了个头,才把纱帽戴上,站起身来,低头肃立,静听指示。
  “卫虎是何许人?贵县只怕未必知道,本院告诉你听,此人无恶不作,兼且勾结江洋大盗。我如今着落在贵县身上,要把此人羁绊住了,倘或潜逃无踪,唯贵县是问。”
  刘天鸣说得很严重,但张华山对此倒是放心大胆,卫虎还要跟刘天鸣斗一斗法,成败未定,此刻叫他逃,他也不肯,不过这一层意思却千万不能摆在脸上,所以装得十分警惕似的答一声:“是,是,我知道轻重。决不会让他逃走的。”
  “那好!”刘天鸣拱手说,“你请回去办这件事吧!”
  “是。请问大人,何时进城,我好预备。”
  “只预备公堂、刑具好了。”
  “是!”张华山答应着,请安退出。
  第二天一早,刘天鸣进城巡视。鼓乐仪从,威风十足。因为事先已传出消息,所以老百姓夹道伫立,一半是看热闹,一半是瞻仰这位青天大人的风采,同时人人心里怀着一种期待,要看刘天鸣如何请尚方宝剑,把卫虎、王狗子那班恶贼,斩首示众。
  公堂设在一座道观里,地方极其宽敞。刘天鸣一到,把龙亭中的尚方宝剑供奉停当,随即升堂——张华山率同僚属,在鼓乐声中大礼堂参。刘天鸣受完了礼问道:“请问孙老师何在?”
  “孙老师有病在身。”张华山躬身答道,“特地托我向大人告假。”
  “噢!”刘天鸣喊道,“李壮图!”
  “在!”李壮图上堂参见。
  “你拿我的名帖,去向孙老师问安。”刘天鸣心知他是怕张华山要托他说人情,辞受两难,所以托病,因而这样说道,“你跟孙老师说,如果清恙略痊,勉强可以支持,务必请孙老师命驾,前来陪审。”
  “是!”李壮图领命而去。
  “张大老爷!”刘天鸣又喊。
  “不敢!”张华山惶恐地答应着。
  “请贵县陪审。”刘天鸣说,“其余诸位,请各回原衙,照旧供职。”
  “是!”县丞杨守文,代表巡检和典史答应,打躬退出。
  等左右两张公案铺设停当,孙老师精神抖擞地到了,参见过巡按,又与张华山见了礼,一东一西,分别入座。于是刘天鸣下令:“放告!”
  “喳!”堂下鼓声答应,但事情要林鼎来做,把预先备好的一张六言告示,交给了宿迁县刑房书办,照样誊写在高脚牌上,派人到四处打锣“放告”——凡有冤屈,准到按院驾前呈诉。
  这一下轰动了整个宿迁的老百姓,夹道围观,议论纷纷,但是看热闹的人多,具状投诉的却寥寥无几,而且告的状,没有一案是牵涉到卫虎的。
  这使得刘天鸣大失所望,他原来的想法是,控诉卫虎的状子,会像雪片般飞来,告的人多了,好教卫虎俯首无词,然后请尚方宝剑先斩了卫虎,再一案一案追究从犯。现在这样子,大家不大起劲,巡按的权威便不容易建立,以后要想勤求民隐,为国家、为百姓多做些事的抱负,岂非成了虚愿?
  到了下午,投诉的人更少了。刘天鸣越发困惑,到了夜里,便把林鼎和李壮图找来商量。不等他开口,林鼎先提出了疑问。
  “大人!”他有点皱眉,“为何今天不提审卫虎?”
  “难怪你问,我说了你就明白了。”刘天鸣答道,“不审则已,审就要当时处决,要这样才能大快人心,立我之威。但此贼作恶多端,我一下子杀了他,死无对证,许多案子便都无法处理了。”
  “原来如此!大人想得不错。不过,老百姓不是这么个想法。”林鼎这样回答,同时看一看李壮图,表示他可以作证。
  “是!”李壮图同意林鼎的看法,“宿迁县的老百姓,都在观望。”
  “噢,观望?!”刘天鸣发觉自己的打算没有对,微感不安,他问,“你们听老百姓怎么说?”
  刘天鸣每到一地放告,林鼎和李壮图便有一个任务,换着便衣,深入民间,一则鼓励大家不要怕,有冤屈的尽管投诉;再则放告时,必有人在谈论是非,以及对巡按的观感。采访来的这些舆论,对刘天鸣是个很重要的参考。
  这天也是如此。“大人,”李壮图答道,“都因为前面两任巡按,做得太过分了,老百姓心存怀疑,不敢吐露真意。”
  “前两任如何?”刘天鸣说,“前两任巡按的官声虽不好,也不能说是贪黩得过分。百姓们作此批评,可是有根据的?”
  “自然有。据说也都告过卫虎,不想那两任巡按,收了状子不办,反恃以为勒索之资,结果卫虎花了钱,安然无事。事后,那些告状的人可就惨了,那两任巡按,竟把状子的内容透露给卫虎,以至于他能逐一报复。这不是太过分了吗?”
  “噢,噢!原来有这样的内幕,怪不得百姓,他们一定是把前两任巡按跟我看成一丘之貉了!”
  “还有,”林鼎接着说道,“大人今日所审数案,不能当时办结——”
  “那原是一堂审不完的,你想,一案是为了八十多年前的一块坟地,两造缠讼,已历四代,这种案子谁也难断。”刘天鸣又说,“再一案是互殴,两造各有理由,在场目击的唯一证人,远在山西,必须传到了,才知道谁是谁非。”
  “大人,我要说实话。”李壮图笑道,“大人的案子审得不错,无奈老百姓看来不够劲,信心就不足了。”
  “我劝大人,不妨明天就提审卫虎。”林鼎提出了具体建议,“老百姓只要一看卫虎也戴上了手铐,是真的要办他了,才会放心大胆来投诉。”
  “那也容易。”刘天鸣点点头说,“明天我自有道理。”
  第二天依旧放告,依旧是三堂会审的场面。刘天鸣第一句话就问:“宿迁县刑房的书办何在?”
  宿迁县的刑房书办有好几个,张华山特地派来听候巡按差遣的是年纪最长的一个,干练圆通,而恶名不著,张华山和卫虎已重重托过他。
  他一面要听巡按的命令,一面要维护长官和同事,肩载甚重,须用全副精神来对付,所以此时一听传点,立即从站堂的皂隶后面闪出来,双膝一跪,用嘶哑而沉着的声音答道:“宿迁县刑房书办何清给大人请安,听候吩咐!”
  “我问你,陈家的命案,可是你主办?”
  “回大人的话,此案是另一个书办张之凡所办。张某身染重病,不能前来伺候,故而奉本县大老爷堂谕,命我接办。”
  “好!本院看你是个谨慎小心的人,接办此案,当然知道人命关天,格外用心。”
  “是!”何清答道,“不敢疏忽。”
  “那么,你可曾看过全卷?”
  “全卷在大人公案上。”
  一个软钉子碰过去,刘天鸣心生警惕,此人不易对付,倒要小心。
  “莫非以前不曾看过?”他问,“此案曲折甚多,历时已非一日,你总有所闻?”
  何清心想,要说一无所知,便是欺人之谈,巡按先存了一个“这何清不老实”的成见,以后事情便难办了,因而点点头答道:“此案虽非我主办,也听同事谈过。”
  “那我就问你了。照你看卫虎在此案中,该当何罪?”
  “我以前不曾听同事谈过卫虎涉及此案。”何清很快答道,“本县大老爷奉大人传谕,缉拿一干人犯,说有卫虎在内,我接办此案,不敢徇私,现已派人看管卫虎,听候大人发落。”
  “看管?”刘天鸣不悦,“看管在什么地方?”
  “看管在班房里。”
  “为何不下在狱里?”
  “回大人的话,”何清答道,“卫虎手中尚有几件案子在办,不能不——”
  “住口!”刘天鸣把惊堂木一拍,“这还不是徇私?卫虎是本案主犯,你把他看管在班房,还说他在办案,岂有杀人主犯可以办案之理?如说他经手的案子未结,为何不可另行派人接替?这明明是借此因由,规避本院缉拿的命令,还不是徇私?来,先把这刁恶当办打二十小板子,以示薄惩!”
  他是有意要来个下马威,但并无意打何清,所以一面伸手到签筒,要撒行刑的火签,一面向孙老师使眼色,意思是要他为何清求情。
  孙老师会意,拱一拱手说:“大人暂息雷霆之怒。这何清还算是个肯实心办事的,请大人饶他初次。”
  “也罢!”刘天鸣把手缩了回来,“既然孙老师说情,道你还肯实心办事,权且免责。以后再敢如此,两罪并罚,定不轻饶。可记住了!”
  “是!”何清有些心惊,抬头看了张华山一眼,意思是巡按这般顶真,只怕无法维护了。
  张华山懂得他的用意,但此时他什么话也不敢说,坐在一旁,局促不安,脸上一阵青、一阵白,全心全意在注意着刘天鸣如何发落卫虎。
  “带卫虎!”刘天鸣大声喝道,连连拍着惊堂木。
  这是堂上宣威,堂下便得助威,于是“哦——”地拉长了调子吆喝,同时还相传呼:“带卫虎!”
  巡按问案,也跟在县衙门一样,准许老百姓在堂下观看。这时嗡嗡然之声大作,是相顾惊异的神情。张华山看在眼里,难过在心中,借此也发一发威,便大声说道:“按院大人问案,何得喧哗,来啊!”
  皂隶捧本县大老爷的场,齐声响亮地答应:“喳!”
  “有那不守规矩的,替本县给撵了出去!”说着,也拍了拍惊堂木。
  “喳!”又是一声响亮的答应。
  于是堂下鸦雀无声了,只踮着脚,伸着头朝东面看——东面通过一条走廊,就是班房,要看卫虎上堂受审,是怎么一副神情。
  卫虎泰然自若——这是他练就的一套功夫,天大的事,也能不现于辞色。而他心里也真的不怎么害怕,尚方宝剑在自己身上,足以致刘天鸣的死命。尽管他眼前处置得不错,居然能遮尽宿迁一县人的耳目,但只要南京镇守太监,或者京里“刘公公”的人一到,立刻就要他好看。眼前只记住一句话:光棍不吃眼前亏。
  因此,他一路走来,不敢露丝毫傲色,神态沉静,却又微露含冤负屈之色,上得堂去,双膝跪倒磕了个头,静候问话。
  “你就是鼎鼎大名的卫虎?”
  “回大人的话,”卫虎答道,“小人今年五十二岁。十七岁起,就在本县衙门当差,于今三十五年,办的案多,得罪的人也多,所以有人说小人‘恶名昭彰’,其实天大的冤枉!大人明镜高悬,如果小人罪有应得,甘死不辞!”说着,又磕了一个头。
  如果不是预先得知他种种罪证确凿的劣迹,光看他这番从容平静的神态,听他这番有条有理的言语,一定会疑惑,不要误听人言,冤枉了好人!因而刘天鸣在想,这卫虎如果在朝,必是个大大的奸臣,倒要先替他看一看相。
  “把头抬起来!”
  “是!”卫虎抬起头来,看看刘天鸣,毫无惧色。
  没有一个犯人见了堂上不害怕的,这是人之常情,不在乎犯人是不是心虚。在刘天鸣的印象中,只有两种人有此眼色:一种是杀人越货,生死置之度外的江洋大盗;一种是打惯了官司的讼棍。现在卫虎的情形,似乎兼而有之。再细看他的五官,瘦刮刮、黄渣渣一张脸,薄薄的嘴唇,疏疏的眉毛,鹰钩鼻子配上一双小耳朵,一看就知道是个心计极深的人。
  这是条毒蛇,最善于俟机反噬!刘天鸣这样在想,心里又安慰、又警惕!安慰的是总算捉拿到案;警惕的是一步放松不得,此刻开始就要留神。
  于是他说:“卫虎!听说你别出心裁,创制一项刑具,叫作‘一品衣’,可有这回事?”
  问出这话来,卫虎大感意外,猝不及防,答得便迟疑了。
  刘天鸣哪里容得他如此,蓦地里把惊堂木一拍——这一拍,卫虎倒还好,却把提心吊胆的张华山吓一大跳,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。
  “说!”刘天鸣大喝。
  说就说!卫虎答道:“大人,宿迁地近东海,每有海盗侵入,非严刑峻法,不足以保地方、肃奸宄。小人奉命制此刑具,原是用来对付海盗的。”
  “是奉谁之命?”刘天鸣手往旁桌一指,“可是奉张大老爷之命?”
  “不是,不是!”张华山先沉不住气了,“我不会有此命令。”
  “是二十年前的朱大老爷。”卫虎说道,“朱大老爷官印,上文下耀。”
  “你说是朱文耀朱大老爷命你所制,这话叫作死无对证。本院只问你,‘一品衣’已用了二十年之久,有多少人死在这酷刑之下?”说到这里,刘天鸣不由得激动了,“朝廷设刑,原属不得已之举,听讼折狱,总须细心推求。‘三木之下’,尚且‘何求不得’?何况是这等的酷刑?不知多少清白无辜的人,死在你手里!就这一件私设刑具,便违了朝廷的皇法,罪在不赦。来!钉镣!”
  两字出口,欢声雷动。卫虎这时才有些害怕,脸色顿时由黄泛白,但总算比张华山好得多,神色之间,还能保持平静。
  “快动手!”何清一看情势不妙,催促着值堂掌刑的皂隶。
  于是四五个公人出班,把一副中等的脚镣拖上来,拿卫虎的双足套住,“咔哒”一声,拍上了锁。另外又是一副手铐——上镣必上手铐。把卫虎“服侍”停当,齐齐打个躬,预备退下。
  “慢着!”刘天鸣又说,“灌铅!”
  灌铅是在锁眼中灌铅,这一来,卫虎的脚镣手铐,除非用钢锉锉断,不然就有了钥匙也打不开。此原是对付江洋大盗,怕有同党劫狱,而想出来的“绝招”,刘天鸣现在用在了卫虎身上。这还不够,他又吩咐传管狱的“牢头禁子”上堂。
  “鱼肉乡里,无恶不作要犯卫虎一名,你当堂领了去!”
  “是!”那牢头禁子高声答应。
  “我且问你,你可知本院叫你当堂来领这个要犯的用意吗?”
  “小人不知。”
  “那么,我告诉你!”刘天鸣神色凛然地指着卫虎说,“你看清了,手铐脚镣都是灌了铅的,可算得万无一失?”
  “是!万无一失。”
  “那你领了去。我随时提人随时要!你交不出人来,我不问是何原因,你只提头来见!”
  这番话把那牢头禁子说得神色大变——刘天鸣已经顾虑到,在这衙门里,上上下下都听卫虎的话,把他下在狱里,也就跟送他回家差不多。别的不怕,只怕监守的人拼着顶罪,悄悄纵放卫虎,事后随便捏造个原因,反正没有死罪。等过上一年半载,再上下嘱托,把那牢头禁子设法弄了出来。所以刘天鸣预先提出如此严重的警告,那牢头禁子听得是性命出入的事,就无论如何也须加意防范,不敢通同作弊了。等把卫虎提了下去,刘天鸣抬头一看,堂下的老百姓挤得水泄不通,个个面有笑容,便知自己这一着,已大为收效。心里盘算,且等它个三五天,把告卫虎的状收足了,一堂了断。此时不妨先找一两件简单明了的案子来审结了它,让老百姓知道自己的明快爽利,铁面无私。
  这样想着,便去翻那一沓状子,刚看了两三行,只听堂下骚动,抬头望时,人群中让出一条路,有个衣冠楚楚的后生,扭着个满身褴褛的乡里人来打官司。
  “站住!”值堂的皂隶到檐前拦住,“你这个秀才,来干什么?”
  “来请巡按大人评理!”
  “来告状?”
  “是的,告状。”那秀才答道,“事起仓促,不曾备得状子,待向巡按大人面诉。”
  皂隶还要再问,刘天鸣认为大可不必,高声吩咐:“把两造带上堂来!”
  于是那秀才拉拉扯扯地扭着被告上堂——被告一看就是老实人,跪在地上,吓得瑟瑟发抖;秀才的身份便不同了,长揖不跪,先见巡按,后见学正老师,口称“生员”,自己报名叫作牛伦。
  “你呢?”刘天鸣指着被告问道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“小人叫张五。”
  “噢!”刘天鸣问,“牛伦,可是你告这张五,为的什么?”
  “为的是个理字。”牛伦站在那里,昂然答了这一句,便开始说他的理。
  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好讲,张五挑了一担水肥出城,无意中碰撞了牛伦。他开口便骂,张五不合说了句:“又没弄脏你的衣服,何必骂人?”牛伦便不依了,说张五不小心冒犯了“衣冠中人”,还要嘴凶,非打官司评理不可!
  听他说到一半,刘天鸣心中便生气!转眼看孙老师时,也是一脸厌恶之色,便越发有数,这牛伦是个不安分的家伙。
  等他说完,刘天鸣已想好了惩治他的方法,嘴里问着案情,手上悄悄写了几个字,示意林鼎拿给孙老师去看。
  他问的是:“此生员是文是武?”孙老师写了个武字,下面又加三个字,变成“武断乡曲”一句成语。
  “张五!”刘天鸣喝道,“你怎敢得罪衣冠中人,可知‘秀才乃宰相之根苗’,你好大胆!本院问你愿打愿罚?”
  “小人愿打!”
  “愿打?”刘天鸣奇怪了,“为何愿打?倒说个理由来听听。”
  “小人是穷人,罚不起!”
  “不是要罚你的银钱,是罚你给牛秀才赔罪。”
  “那,愿罚,愿罚!”张五先就磕头,感激堂上的体恤开恩。
  “愿罚就好。”刘天鸣转过脸来,和颜悦色地问原告,“牛伦,本院命被告当庭为你磕头赔罪消气,你看如何?”
  “是!”牛伦得意扬扬地打躬,“全凭老大人秉公处断!”
  “来啊!拿张椅子让牛秀才坐下,好受被告的头。”接着又说,“张五,给牛秀才磕一百个头赔罪。”
  这一下,堂下的老百姓起了议论,大有不服之意了。张华山也只有这时候才发生了陪审的作用,大声吆喝弹压。而刘天鸣面不改色,等摆好了椅子,努一努嘴,林鼎和李壮图便走了过去,一左一右,“伺候”在牛伦身旁。
  老实的张五却是心甘情愿受罚,趴在地上,大磕其头。李壮图代他唱数,唱到“六十”,堂上忽然开口了。
  “慢来,慢来!”刘天鸣大声阻止,“我有句话要问,牛伦!”
  “生员在。”牛伦站起,转身回答。
  “我问你,你是武秀才,还是文秀才?”
  牛伦不知是何用意,只老实答道:“生员是武的。”
  “嗐。”刘天鸣拍桌埋怨,“你怎么不早说!文的教他磕一百个头,武的减半,只得五十个。李壮图!”
  “在!”
  “张五磕了多少?”
  “整六十。”
  “那不行,多受了十个头,要补偿。牛伦,你给张五磕十个头,一扯两直!”
  此言一出,堂上堂下,包括心事重重的张华山,无不大笑。不笑的只有原被两造,一个是笑不出,一个是弄不清楚怎么回事。
  “老大人!”牛伦急得赶忙打躬,“生员情愿受罚,求老大人留生员的体面。”
  “不行!你要体面,张五也要体面。再说张五给你磕六十个头,你只给他磕十个,还是你的面子大。”
  于是不由分说,两名皂隶把张五按在椅子上,林鼎和李壮图各伸一只手在牛伦肩上一按,那一按便有四五百斤力量压了下去,牛伦顿时矮了半截,万般无奈地朝张五磕了十个头。
  磕罢起身,刘天鸣教训他说:“看你今日的行径,便知你平日强凶霸道。一凭秀才的身份,算是衣冠中人;二凭两膀子的气力,别人斗你不过。照这样下去,你胆子越来越大,总有身败名裂的一天。本院今日杀杀你的凶焰盛气,其实是成全你,须知顽铁易折,百炼始成精钢。从今以后,你要洗心革面,读书习武,好好用功。本院下次再到宿迁,还要访查你的行迹,果然改过,本院另有用你之处;否则,哼哼!你当本院革不掉你的秀才?”
  一番话说得牛伦愧中生感、感中生悟,不由得双膝跪下,“大人!牛伦知道错了!”他很激动地说,“今日原是我自取其辱,多蒙大人教导,必当改过。孙老师便是个见证,请大人将来访查,看我牛伦可曾有负大人的训诲!”
  “好,好!”孙老师十分高兴地说,“知过能改,善莫大焉!只要你肯上进,我也要向按院大人保荐你、提拔你!”
  堂下看审的老百姓,先是因为牛伦受辱,大为称快,此时见一番折辱,竟变化了此人的气质,无不感动,所以肃静无哗,在沉默中对这位按院大人表现了无上的敬意。
  一案已了,再审第二案,拿起了状子看不到数行,刘天鸣心里又生气,看完,他将状子递给了陪审的孙老师。
  “老同年!”他说,“‘其父攘羊,而子证之’,原以为是个寓言,不道真有其事。”
  孙老师还不明案情,没有什么话好说,匆匆将状子看完,跟刘天鸣一样,也很生气。“大人,”他很严肃地说,“此风万不可长!”
  “是啊,名教所关!此风绝不可长,老同年且看我处置。”刘天鸣便喊,“传沈胡氏!”
  沈胡氏就是原告,她告的不是外人,是她的婆婆。状子上说,她婆婆私自酿酒——那一带出的白酒,有名的叫“洋河高粱”,收税甚重,公私都为利薮,所以私酿抓得极严,告发者有赏格。这沈胡氏为了贪赏,出首来告她婆婆,图小利灭大伦,所以说是“名教所关”。
  看那沈胡氏约有三十多岁年纪,瓜子脸,薄嘴唇,梳得油光水滑的头,髻上簪一朵红花,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。看这神情,就知是招蜂引蝶的风流人物。刘天鸣便越发不满。
  “小妇人沈胡氏,叩见青天大人。”
  “噢!你叫沈胡氏!”刘天鸣问道,“告状怎不叫你丈夫来?”
  “小妇人居孀两年了。”
  “两年,整整两年?”
  “算起来是两年一个月!”
  “夫死三年之丧,实际穿孝二十七个月,如今才二十五个月,丧服未满,为何簪一朵红花?”刘天鸣喝道,“说!”
  这是个下马威。沈胡氏倒也沉着,把一朵红花取了下来,磕头认罪:“小妇人该死!求大人饶恕。”
  “你知道错就好,本院饶你这一次。”刘天鸣这才问到案情,“你告你婆婆私酿,为了何故?”
  这一问,堂下又窃窃私议了,但也有人急着要听沈胡氏如何回答,所以自动纠察,喝住了那些胡乱开口的人,重归于清静。
  “回禀青天大人,”沈胡氏琅琅就答道,“小妇人屡次规劝婆婆,婆婆不听。只为私酿犯罪,小妇人不敢贪图赏格,生恐为官府查获,吃罪不起,万般无奈,只得出首。请青天大人从轻发落。”
  听这两句话,倒也不能说她无理。“那么,”刘天鸣问,“可有证据?”
  “我婆婆私自酿酒,已非一年。青天大人问我婆婆,如果不肯承认,小妇人再举证也还不迟。”
  这沈胡氏的一张嘴太厉害,反使得刘天鸣不肯信她的话,因而又喊:“传沈周氏!”
  沈周氏就是沈胡氏的婆婆,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妇,上得堂来,眼泪汪汪,磕了个头也不说话。
  “这沈胡氏是你的儿媳妇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平日待你如何?”
  沈周氏想了一下,慢吞吞地答道:“自然孝顺啰!”
  听这语气,刘天鸣心想,可知沈胡氏泼辣!到这时候,她婆婆还不敢得罪她。暗中冷笑,表面上对沈周氏装得很严厉:“你儿媳妇告你私自酿酒,已非一年,你难道不知道私酿是犯法的吗?”
  “老妇人不知家酿也犯法——”
  “什么,是家酿?”刘天鸣打断她的话问。家酿自饮,不做买卖,照例不算犯法,也免税的。
  “是家酿。”
  “回禀青天大人,”沈胡氏接口说道,“家酿是家酿,也卖与客人。”
  “那就不对了!”刘天鸣问道,“你儿媳妇的话,你听见了没有?”
  “听见了。”沈周氏答道,“老妇人夫死子丧,家境贫穷,有时有过往客人投宿,要吃酒无处去沽,老妇人便舀一碗待客,客人赏赐几文,算作酒钱。此外就不敢私下卖私酒了。”
  “就那样也不行。姑念情节不重,从轻发落。”说到这里,刘天鸣转脸问沈胡氏,“你平日可孝顺你婆婆?”
  “小妇人孝顺婆婆,左邻右舍,无人不知,青天大人只管传证人来问。”
  听她说得嘴硬,而脸上有惊惶之色,刘天鸣知道,传了证人来一问,必定原形毕露。但只看这状子,就深知她平日在家如何,用不着再传证人,因而便接下来说:“既然孝顺,再好不过,你婆婆酿酒私卖,应该掌嘴五十,以为薄惩。不过你婆婆年纪大了,你代她受刑吧!”
  这一判,堂下欢声雷动,沈胡氏却急坏了,拉散头发,磕头哭喊:“青天大人,正坑死了小妇人!黄狗偷食,黑狗挡灾,哪有这个道理?”
  她还在哭闹,张华山倒又发威了。“住口,”他把惊堂木一拍,“好刁钻泼辣的恶妇!”
  沈胡氏也有些犯贱,见县大老爷发了脾气,乖乖地不敢闹了。
  “你自道是‘黑狗’,没有人管你;如何骂你婆婆是‘黄狗’,忤逆不孝,再掌嘴五十!”接着便是一把大签撒下来,“还不快与我动手!”
  听这一说,沈胡氏又是号啕大哭。值堂的皂隶如何容得她撒泼,走上来朝她下颏一捏,捏得脱了臼,如俗语所说的“哭落下巴”。沈胡氏又酸又疼,张着嘴嗷嗷乱叫。
  做婆婆的却于心不忍,朝上磕个头说:“青天大人,公侯万代!只请念在沈胡氏是初犯,饶她这一次!”
  “这样逆伦的事,哪还可再犯?既然你替她求情,减刑一半,拉下去打。”
  “喳!”皂隶齐声答应,把沈胡氏拖了到班房里去掌嘴。
  案子却还不算结束,刘天鸣又说:“沈周氏,本院有几句话问你,你不可隐瞒,误了你自己。”
  “是!”
  “你那儿媳妇到底待你如何?”
  问到这一句,沈周氏眼泪直流,只答了一句:“家门不幸!”
  “大人!”孙老师说道,“这也就可想而知,不必再问了。”
  “是的,这一层不必再问。”刘天鸣又朝堂下说,“沈周氏,我再问你,你儿媳妇为何要告你?你说实话。”
  沈周氏想一想答道:“也是老妇人心疼小气的不好。沈胡氏每每有了客来,便取老妇人的酒待客,昨日老妇人忍不住说了她两句,大概因此怀恨,告了老妇人一状。”
  “沈胡氏是请什么人?可是她娘家的亲戚?”
  “不是!”
  “那么是什么人?”
  “请——”沈周氏磕个头说,“请青天大人不必再问了吧!”
  “大人!”张华山听出因由来了,“明明是沈胡氏不守妇道,有了外遇。”
  “自是如此!我倒要请教贵县,此事该如何处理?”
  “不敢!”张华山拱拱手说,“索性断了与那奸夫,卖身养姑,成全了她一番孝名。大人看如何?”
  “这倒也使得。不过,有一层不能不问。”刘天鸣问沈周氏,“你可有孙子?”
  “有个孙子,去年夭亡了。”
  “这就干净了!来啊,提沈胡氏。”
  把沈胡氏提上堂来,只见她双颊肿得老高,是一顿皮巴掌打得如此。一双眼,泪水未干,不住瞟着她婆婆,含着怨恨之色。刘天鸣心想,张华山的主意对了,这泼妇受了刑,一口怨气必定出在她婆婆头上,沈周氏的后患无穷,必须为她作一了结。
  “沈胡氏!”刘天鸣和颜悦色地说道,“我看你年纪还轻,既无子女,家境又不好,这寡守下去,就能挣一座贞节牌坊,也没有什么意思。你道可是?”
  这番话说得沈胡氏一则以喜,一则以忧,喜的是听按院大人的口风,有将自己择配之意;忧的是按院大人不知打的什么主意。如果配上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,有气无力,那倒还不如现在这般养私汉子来得有趣。
  “沈胡氏,你的意思如何,据实回禀,不必害羞,候本院替你做主。”
  这下提醒了沈胡氏,把个头低了下去,先做出一番羞答答的情致,然后低声答道:“但凭青天大人做主。”
  “这一说你是愿意嫁了?”刘天鸣停了一下说,“你要切切实实答一句,本院才好替你做主。妇人守节,朝廷尚且旌表,如果你有丝毫不愿,本院何能迫令民妇改嫁?说出去,有碍本院的官声。”
  沈胡氏心想,这按院大人也是过于小心,话已说得如此明白,何必还非要自己再答一句?当着这么多人,公然说是“愿意改嫁”,这话却难出口。想了半天,只有照巡按的话,再说一遍。
  “回禀青天大人,小妇人夫死无子,家境贫穷。心里倒想侍奉婆婆,为先夫挣一座贞节牌坊,实在也是力不从心的事!”
  这一说,堂下都笑了。刘天鸣拍一声惊堂木,把哗笑镇压了下来,方始说道:“你这话说得很清楚了,虽有守节之心,却无守节之力,情愿改嫁。既如此,本院做主,依了你的心愿。不过,我要问你,你是愿意自己择夫,还是愿意由本院替你择配?”
  当然是自己去挑的好!但说过请“按院做主”,忽然又说愿意自己择配,这话前后不符。这位巡按“诡计多端”,不要说出口来,他当时翻脸,喝一声:原来早有奸夫!岂不是上了他的恶当?
  因此,她很谨慎地答道:“请问青天大人,自择如何,请按院大人择配又如何?”
  “如果听由本院做主择配,所得财礼,归你自己。倘或你要自己择夫,那笔聘金就不能给你,须送与你婆婆养老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