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第4章 当天下午,郑徽就搬到了李家,仍旧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别院中。 贾兴带领着其他三个家童,卸完了箱笼行李,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,然后开始布置,但刚动手打开行李,就让郑徽阻止住了。 “先别动那些!”他胸有成竹,却不告诉贾兴先不要打开行李的理由,只吩咐他到东市采办一桌酒筵的材料,“不要怕花钱,只要东西好!办齐了送给李家的厨子,请他做一做,晚上要用。” 贾兴应诺着去了。郑徽薰衣剃面,打扮得焕然一新,然后叫家童取出从江南带来的土产仪礼——原来准备致送亲友故旧的,此时改变了用处,最主要的两份送给李姥和阿娃,其余李家的侍儿仆役,也都有丰厚的赏赐。一片“多谢郑郎”的声音,洋洋盈耳,热闹极了。 馈赠李姥和阿娃的那两份,是他亲自送去的。两处他都没有多坐,送上礼物,又说晚上备酒还席,再稍稍叙几句门面话,便即告辞回到他的院子里,默默地坐着喝茶,细作盘算。 他想,韦庆度所说的,非上百万不足以动李姥的心,这自然是夸大其词。其时四海升平,物阜民丰,就以两京繁华之地来说,斗米不过三十钱,一贯——一千钱可以买米五石,百万钱就是五千石米,求娶“五姓”家的小姐,最厚的聘礼,也不过如此;一个娼家,不管她声名如何歆动公卿,决计没有这样高的声价。 而且,他行囊中也没有那么多钱。他父亲给他的现款共五百贯,维持两年的用度,一个月可以用到二十贯——三品大官的月俸不过十七贯,他一主四仆,每月用二十贯是很宽裕的了。 但是,他也知道李姥贪财好货,并且生了一双势利眼,第一次出手非豪阔不可。还有李娃,黄金难买美人心,但如有心相许,则取悦于美人的,仍然无过于财帛。 于是,他斟酌再斟酌,决定了分配的数目:三百贯送李姥,一百贯私赠阿娃,留下一百贯自己用。 入夜,西堂遍烧红烛,阿娃喜盈盈地把郑徽接了进去。她穿着黄罗银泥裙,葱绿绣花绫袄,单丝红地银泥帔子,画着“十眉图”中的第八品“涵烟眉”,眉间贴着花钿;双靥薄薄施一层燕支,小巧的、淡红的嘴唇中间,却涂出深红的樱桃样的圆点,那也是宫内的新妆,称为“内家圆”;头上是乱梳的“百叶髻”,插着一柄牙篦——在盛装中显出一种云鬓绰约的天然丰韵,把郑徽看得忘了说话。 “一郎!”绣春笑道,“你倒是请坐啊!” “噢,噢,”郑徽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,便问,“姥姥还没有来?该去请一下才对。” “来了,来了!”外面有人答话,是小珠的声音。 接着,门帘一掀,李姥白发上簪一朵红花,扶着小珠的肩,摇摇摆摆走了进来。 “一郎,破费你了。”李姥站住了脚说,“其实我今天牙疼,嚼不动什么,只是陪着你们坐坐。看着你跟阿娃高高兴兴的,我也高兴。” “那太好了。”郑徽接口答说,“我托庇在姥姥这里,只怕你老心里厌烦,姥姥高兴,大家都高兴了。” “一郎你言重了!我们这种人家,贵客临门,就是福星到了,哪敢厌烦?” “妈!”阿娃有些不耐,插口说道,“别老站着说话了,快坐下吧,你要坐了,一郎才好坐。” “是的,姥姥请入席!”他扶着她说。 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,嘴里却这样答说:“别客气,一郎!今天你是半主半客,我是半客半主,不要分彼此。” 郑徽唯唯应着,看了阿娃一眼,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,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的,一个执壶,一个捧杯,向李姥敬了一盏酒。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,看着阿娃问说:“一郎那里安顿好了?” “安顿好了吗?”阿娃转问郑徽,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。 “稍微安顿了一下。”郑徽从容地答说,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,掏出三叠“大唐宝钞”,放在李姥面前,“姥姥,你请收了。”他说。 李姥斜睨着“宝钞”,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,但口中却是带着责备意味的话:“一郎,你太见外了!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,等我供养不起了,你再拿这个给我,也还不迟。” “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。而且,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,房租、伙食、杂支,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——要不够,姥姥尽管说,我再补上。” “哪里的话,你们主仆五位,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。”李姥停了一下,自己替自己调停,“也罢,我先叫人替你收下,只当存在我这里,你自己要用,尽管跟我说。”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,由她亲信的侍儿,把那三百贯“大唐宝钞”,悄悄收了下去。 “一郎,”阿娃捧着杯问他,“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?”说着,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,隔断了李姥的视线,抛给他一个眼色。 “这,”充分意会了的郑徽,故意做出歉然的神色,“恕我直说,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。” “冷?”阿娃打断他的话,问了一个字。 “很冷。”他点点头,又说,“而且院墙之外,就是街道,车马喧闹,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。” “读书是要紧的。”李姥神色凛然,“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,我们可耽误不起。阿娃!” “嗯!”阿娃应了一声,不说什么。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,然后一齐转脸,看着西面的帷幕。 “一郎,你搬到这里来住吧,让阿娃照料你,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。”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。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,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,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,“谢谢姥姥!”他这样说了以后,又转脸看着阿娃,却只是笑着,一句话都没有。 “不过,”李姥又说,“别院的屋子仍旧留着,做一郎的书房。” “一郎,听到没有?”阿娃娇羞地笑道,“你在我这里,要守我的规矩,若是不守规矩,我撵你到书房去睡。” “一定守你的规矩。但你得先说说,你有些什么规矩?” “第一,不准喝醉酒!” “这好办。你看我快醉了,把酒收起来,不让我喝就是了。” “好,这可是你自己说的。将来我不准你喝酒,你可别跟我耍赖。” “不会,不会。”郑徽催问道,“第二呢?” “第二,你得用功读书。” 这个规矩,郑徽却不愿做任何表示,恃才傲物的他,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,是件可笑的事。当然,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,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,却也难以接受,便做了个含蓄的微笑,不置可否。 “这倒是真的。”李姥放下酒杯,帮着她女儿说话,“不管你是世家子弟,还是满腹经纶,如果榜上无名,什么都是假的。”稍微停了一下,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,“生死荣辱,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,照我看,读书人最难堪的事,恐怕就是‘打毷氉’了。” 郑徽愕然不解,“请问姥姥,”他说,“什么叫‘打毷氉’?” “‘打毷氉’你都不懂?” 于是李姥为他解释。进士考试,每年照例在二月间放榜,新科进士谒宰相、拜主考,雁塔题名,曲江大会,贵族世家争着置酒相邀,几乎宴无虚夕,像这样总要热闹个两三个月,等新科进士离开长安才了事。其间种种应酬场合,也邀请落第的举子参加,虽不及第,却可醉饱,称为“打毷氉”——对失意者的杯酒相劳,原有极浓的人情味在内,但身历其境的,眼看别人飞黄腾达,到处受人欢迎恭维,而自己却愁着回到家乡,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应接父母亲友失望的眼光,这种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。 郑徽明白是明白了,却全然想不到此,“姥姥!”他大声地说,“你尽管请放心,试期不远,等我中个进士你看看!” “但愿如此,我们也叨你的光。阿娃,你敬一郎一杯!” 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,他居之不疑地干了,照着杯说:“姥姥,谢谢你这杯酒——这杯酒,等明年二月,礼部放榜,我再回敬。” “哟!”阿娃刮着脸羞他,“听你这口气,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,拿出来就是。” “你不信?阿娃,”他很认真地说,“我们打个什么赌。” “信,信!”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,决不能跟他认真,便这样哄孩子似的附和着他。 “真的,随便你赌什么,我都敢!”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。 “为什么要跟你打赌?我赌赢了,于我有什么好处?” 听到她这样说,郑徽才又高兴了,殷殷地劝李姥喝酒。不久,李姥多喝了几杯酒,渐有倦意,郑徽也还需要安顿住处,便早早地散了席。 等撤去肴馔,贾兴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进来。阿娃指挥着绣春和另外两名侍儿,替他铺床叠被,安设笔砚。郑徽有心炫耀,把箱子里几件珍贵的古玩,也都取了出来,错错落落地陈设在几案书架之间,为那绮丽的温柔乡点染出若干古雅的气氛。 这样忙了一个更次才妥帖,阿娃有些累了,倚坐着一个绣墩休息,但仍不住张目四顾,表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气。 善解人意的绣春,替他们准备了茶汤果盘,又重新换上一对红烛,才微笑着走了。脚步声渐渐远去,然后听见西堂的门被关上的声音——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侧厢的卧室中去了。 “阿娃!”郑徽微显茫然地说,“我好像在梦里!” 她嫣然一笑,“但愿是个不醒的梦。” “‘与子同梦’如何?”他指着那对绛蜡说,“这是我们的花烛。” “花烛?”她眉尖微蹙,做了个苦笑,“我们这种人家,哪有点花烛的福气?” 郑徽半晌不语,然后叹口气:“唉,有时候门第真是害死人!” 阿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,感叹地说:“世界上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,像你,生在这样的门第,还觉得不满足,那也太难了。” 他走过去挨着她坐在一起,握着她的手,低低地说:“我的不满足,只是为了你……” “你不要说下去了!”她打断他的话,“我们且先顾眼前。” “眼前就是你跟我,你跟我在西堂之中,红烛之下。” “让我好好看看你!”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凝视着。 他从未让任何人这样捧着脸像赏鉴一件珍玩似的细看,所以相当的窘,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新奇有趣,她那双深情渐露的眼,他相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。 “一郎,”她忽然抱住他的肩,用她的脸贴着他的脸,微喘着气说,“我们至少有半年的日子。” “不止!” “不止?”她放开手,问他,“你好像还有第二步的打算?” “当然。”他停了一下说,“你母亲把钱看得很重,这我已听别人说过,而且自己也看出来了。我想,我那点钱,换得我们俩半年在一起的日子,应该是够了。是不是?” 阿娃点点头,“半年以后呢?”她问。 “用不到半年,进士放榜,那时候我再跟家里要钱,我父亲一定很乐意给我的。”郑徽极有信心地说。 “到那时候,钱没有用处了!” “何以呢?” “你想,”她垂着眼说,“你中了进士,一定出去做官,迟早还是个‘散’字。” “哪有这话?不管我外放到什么地方,都得带着你走。” “你说说容易……”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。 “我看不出有为难的地方。” “我妈不肯放我走的。” “那还是一个钱字。”他夷然不以为意地,“十斛量珠来聘你还不行吗?” 阿娃的长长的睫毛眨动着,红色的光晕照出她的淡淡的忧郁,格外有种深沉的美,越发惹人怜爱。 “唉!”好久,她叹了一口气说,“如果是我亲生的母亲就好了!” 郑徽微感愕然,“姥姥是你的假母?”他问。 “嗯。”她说,“在平康坊,差不多都是这样。如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,谁肯让她们落到这些地方?” 郑徽沉默着,想不出话来安慰她。 “不过话说回来,姥姥也很喜欢我的。” “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。这个——”他问,“就因为她喜欢你,才不肯放你,让你在平康坊待一辈子?” “一郎,你不要这样说。姥姥也很可怜,我盼望我将来不要像她那样。” 郑徽在江南,也是经常出入勾栏的浊世公子,对于娼家的生活,相当熟悉,她们在表面上珠围翠绕,锦衣玉食,其实只是用脂粉强自遮盖了泪痕而已。因为她们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,一方面为礼法所限制,另一方面又为金钱所束缚,不赎身便永无自由,也永无希望嫁作为社会所最看重的读书人的正室。她们只是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可以被人买卖、赠送,关在笼子里作为玩物。一旦青春消逝,只有三条出路——做假母老死于勾栏,为土豪和藩镇的裨将或为州县捕盗贼的官吏纳作外室,还有就是遁入空门做道士或尼姑。 这些情形,郑徽只是自然而然地听到,他从未主动地去打听过,因为他认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,是在及时行乐,何必去打听那些令人不快的事,徒增伤感。 但现在对阿娃不同了,他直觉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关的,他要分享她的快乐,也心甘情愿地准备分担她的悲伤,而且,希望能有办法消除她的悲伤。 于是,他说:“阿娃,我不愿惹你伤心,但如你觉得心里的苦楚,说出来以后比较舒服些,那么你就说吧!” 阿娃深深地点一点头,投以领会和感激的一瞥,然后站起身来,用铜铗剪去烛花,拿起坐在蒸笼上的铜壶,替他斟了一满杯热茶。这是准备长谈的样子。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,意态潇闲,那双灵活的眸子,此时澄静如一泓秋水,娇憨的神情已不复再见,却闪现着深沉的智慧的光彩,仿佛曾饱经忧患,而那些忧患又已化为她的生命的潜力,予人以一种十分可信的感觉。 深有所思的郑徽,开始明白,为什么“仪态万方”这句话,是对女人最高的称赞,因为她有多样的魅力,无时无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鲜的。 “如果你还不倦,我讲个故事给你听。” “你讲吧!”他欣然回答,“你已经叫我忘倦了。” 阿娃所讲的故事,属于平康坊的一段历史。三十年前,三曲间的翘楚,名为晋娘,她来自大唐皇朝发祥之地的太原,在南曲四年,积聚了上万贯的私蓄,最后择人而事,成了崔驸马的外室,不到一年就怀了孕。 崔驸马是有名的美男子,而且用情很专,这就是晋娘选中了他的原因。但是她不知道,崔驸马所尚的安阳公主,妒而且悍。当她快足月临盆时,安阳公主发现了崔驸马的秘密,带领一批婢仆,捣毁了她的住处,并且给了她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极大凌辱。 这还不算,狠毒的安阳公主用一辆遮得十分严密的犊车,把她带回公主府,幽禁起来。在黑屋子中的晋娘知道,她跟她的胎儿,大小两条命都保不住了。 然而情势终于有了转机——后来才知道,那是崔驸马向安阳公主下跪乞求的结果——公主府的职事向她说,她可以在那里待产,但分娩以后,如果不愿离开长安,就必须出家;不肯出家,就不准留在长安。 自以为必死的晋娘,一心想了断尘缘,忏悔宿业,便选择了遁入空门的那条路。 她生了个男孩,只听得啼声洪亮,却从未见过,一生下就让人抱走了。十天以后,她被送到太平观成为女冠。当然,她的万贯私蓄,也就下落不明了。 太平观在城南大业坊,是高宗仪凤年间,专为便于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拒绝吐蕃和亲而设置的。观中清规极严,晋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五年的清闲岁月。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,但已足够弥补心头的创伤。于是,三十岁的晋娘,对着春花秋月,便忽忽若有所失了。 大业坊之北是安善坊,尽一坊之地辟作“教弩场”,每逢较射的日期,军容极壮的“威远军”在这里出操,吸引了极多的游客。但太平观的严厉的观主,却不准那里的女道士去参观,她们只能从墙外得得的马蹄声中,去想象骑在马上的人的雄姿。 晋娘对于观主的禁令,渐渐有了反感。终于有一天,她不顾一切地偷偷出观,站在教弩场旁边的人丛中,把那些甲胄鲜明的威远军,以及也来看威远军出操的轻裘怒马的王孙公子看了个饱。 当天,观主就得了消息,大大地训斥了她一顿。可是到了下一次较射之期,她又出现在教弩场了。 这样有三个月之久,不管观主给她任何惩罚,都不能让她改过。同时这三个月中,不断有男人为她所吸引,到太平观来窥探滋扰,影响了其他女冠的静修。 一天薄暮,有个喝醉了酒的男人,闯入斋寮大闹,结果由晋娘想办法把他安抚了下来。观主看到这情形,知道非做断然的处置不可了。 她的处置很明达,劝晋娘还俗,回到红尘紫陌之中。晋娘接受了她的劝告。 于是,平康坊南曲,重见晋娘的艳帜。她与一般卖身的不同,“借地安营”保留着进退的自由,等手头有了些积聚,随即买了两个女孩子自立门户。 三曲之中,龙蛇混杂,流品不一,地痞流氓经常骚扰生事,还有一般没出息的子弟,终朝钻头觅缝,希望成为娼家豢养的面首,称为“庙客”。要应付这样复杂的环境,做“假母”不是件容易的事,第一,得有撒泼耍赖、不轻易迁就姑息的一套本事——平康坊的假母,俗称“爆炭”,就是这个道理;其次,得找一个靠山,以虎而冠者的公门中人最适宜。 晋娘初为假母,不甚重视这个传统,她不怕事,但愿意讲理。她也还年轻,打算着自由自在地过几年潇潇洒洒的日子,不肯让人霸占住了她的身体。 这自然行不通,想霸占她的人很不少,尤其是一个姓郭的,志在必得。这人是京兆府的户曹参军,专管街坊地面,在三曲娼家,是个必须买账的人物。 不睬他的只有晋娘。于是生出许多烦恼,那姓郭的唆使三曲的无赖,不断给她骚扰,想压迫她就范,但他所收到的是相反的效果,越是那样,晋娘的反感越深。 姓郭的决定放弃了她,但要找机会毁了她——不这样,他的威信就要扫地,如果那些“爆炭”一个个都学晋娘的样,不把他放在眼里,他就不必再到平康坊来了。 终于,姓郭的找到了机会。一个金吾卫的执戟郎和一个太子卫率府的校尉,在晋娘家因争风相砍,出了命案。姓郭的利用职权,把她牵涉入内,再勾结法曹,锻炼成狱,所判的罪是:笞八十,流五百里。 在流放到河朔期间,沉重的劳役,很快剥夺了她剩余的青春。其后她嫁了个年长她二十岁的商人,不到两年就守了寡。这一连串的打击,使她迅速地衰老,四十岁时,已差不多满头白发。但她从崎岖的世路中,学到了冷静和坚忍——生理衰老而心理强韧。一身兼备了不调和的两极端。 流放满了十年,遇赦放归,她又回到了长安。这时她手头有些钱——是她丈夫留给她的,如果她愿意安度余年,那笔钱生养死葬都够了,可是,她并不这样想,她始终未能忘情于平康坊。 她从平康坊崛起,又在平康坊挫败,现在老无所归,只有重新在平康坊打天下,才能让她忘却挫败的屈辱,心安理得地活下去。这个打算,由于遇到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而使她坚定不移了。 阿娃讲到这里,一直在凝神细听的郑徽,开始插了一句嘴:“那个女孩子就是你?” “嗯。”阿娃点一点头。讲得累了,趁这停顿的片刻,喝口茶休息一会儿。 郑徽回想着她的话,却有无限的感慨。怪不得李姥——当年的晋娘,看来如此冷酷精明,那是饱经忧患的结果。她一生听凭命运的摆布,做人的妾媵、出家、为假母,一个老大自伤的娼女所能走的路,她都走过了,而她还有别人所没有遭遇过的冤狱,以及生子不得相见的人伦惨变。这样一个人,没有死,没有疯,还能坚强地活下去,实在是了不起的! 这样想着,对李姥的了解,有了结论。然后把思绪又拉回到他更关切的地方,温柔地对阿娃说:“你再往下讲,我听着呢!” “谈到我自己,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了!”她不自然地微笑着,愈见感伤。 “你是哪里人?” “山西,汾州。”她说,“从小没有父母,跟着叔叔、婶母住。婶母不贤惠,叫一个无赖拐跑了。有人说,在长安平康坊见过我婶母,叔叔就带着我到长安来找。” “找到了没有?” 她摇摇头:“如果找到了,我就不会在这里。” “怎么?” “那是八年前的事,一找找了两个月,‘长安居,大不易’,住在东市旅馆里,眼看盘缠花完,要流落在长安了,我叔叔还是不死心,每天带着我在平康坊大街小巷,走来走去,走累了,随便在人家门口坐下,吃两个随身所带的冷馍,就算一餐。一天中午,正坐在一家人家的台阶上吃馍,听见有女人的声音说:‘这么硬的馍干啃怎么行?来,你们进来,我给你们点汤喝。’抬头一看,是个头白如银的……” “这不用说,是姥姥?”郑徽打断她的话问。 “对了。当时姥姥把我们领了进去,好好请我们吃了顿饭。吃完,她问我叔叔,说是常看见我们在平康坊徘徊,是为了什么?叔叔说了实话,姥姥又问我婶母的模样,问清了以后,她想了半天,断言平康坊没有这个人,叫我叔叔不要枉费工夫去找了!” “你叔叔怎么说?还是不死心?” “不死心又怎么办?我叔叔淌着眼泪说,现在进退两难,想回去连盘缠都没有,自己做事太鲁莽,懊悔已经嫌迟。姥姥沉吟了好一会儿说:‘我倒有个主意,不知道行不行?姑且说出来大家商量!’这个主意是什么,你可以猜想得到的。” “嗯!”郑徽点点头,“你说你的!” “姥姥说:‘你现在光身一个人,带着个半大不小的侄女儿,也是个累;我又无儿无女,不如让我认她作个女儿。我送你几贯钱,除了盘缠,回家还可以做个小买卖,你看怎么样?’我叔叔迟疑着不知道怎么办,我就开口说:‘叔叔,这个主意好,你答应了吧!’” “是你自己愿意的?”郑徽惊奇地问。 “事情逼到那地步,不愿意也得愿意了。”阿娃说,“我自然舍不得我叔叔,但我也知道,非要割舍得下,才能救我叔叔,否则,他要流落在长安,我如果不是遇见姥姥,也可能会遭遇更坏的命运。” “那时你十二岁?” “十二岁。” “十二岁的女孩子,看事这样真切,决断这样明快,可真了不起!” 对于郑徽的赞语,阿娃恍若未闻。她的眼光落入迷茫的记忆之中,仿佛一个孤独的行人,经历过若干崎岖,在中途一处平坦的地点歇脚回顾艰难辛苦的来路,展望云水苍茫的前途,浑然不辨悲喜一样。 “你刚才说,如果不是遇见姥姥,命运会更坏,这表示姥姥待你很不错?”郑徽又问。 “嗯!”阿娃收拢眼光,眼中有种特异的神情,感激和虔敬,但也不免有哀伤的成分,“姥姥用五年的时间来培植我,教我歌、教我舞、教我识字吟诗、教我应酬谈吐和笼络男人的方法,最要紧的是教了我一句话……” “怎么一句话?” “她说,就是太平盛世也不见得每一个人都能过好日子。所以,一切都要靠自己。” “这话让我们借祖宗余荫的人惭愧。”郑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又说,“你再讲下去!” “姥姥的儿子,就是替崔驸马生的那一个,早就死了——据说是被安阳公主虐待死的。亲生骨肉,从未见过面就再也看不到了,你可以想象得到她心里的滋味!就因为这样,她对我另有一份寄托的感情。那几年她带我一床睡,有时候——”阿娃忽然顿住,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恐怖,然后急促地说,“她会半夜里把我弄醒,对我说:‘阿娃,你发誓,在我没有死以前,你决不离开我。说,说啊!’她那眼睛、那一头乱披着的白发,在半夜里,在半暗不明的灯下,可怕极了!但是,”她喘口气又说下去,“可怕的还在后面,只要我回答得慢一点,她就会用双手掐我的脖子,死掐住不放,‘你不肯,是不是?’她咬牙切齿地说,‘与其让你抛下我,不如我先弄死你!’真有几次,差一点把我弄死,你没有看见姥姥心狠的时候,真是好狠噢……” 显然的,那是阿娃心灵上的一大烙痕,那永难消除的余悸,使她一想起来就会激动得发狂,她的眼光发直,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,大口地喘着气,胸脯激烈地起伏着,而整个身体有着支持不住的倾向。 郑徽知道她这时候需要的是什么——她需要的是男性的安抚,温柔的但也应该是有力的。 于是他用右手搂抱着她,让她躲在他的胸中,他用左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和头发,使她安静下来。 “阿娃!”他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,“不要想得太多,那已经过去了。” “是的。每一次我也都是这样对我自己说。每一次闹完了,我哭,她也哭,搂着我,哄我,跟我不知道说多少好话——这不是过去了吗?可是不知道哪一天,她又要照样来一次。直到三年前……我一个人搬到这西堂来住,才算是真的过去了!可是,”阿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“不知怎么,我一想起来,好像周身的血都聚到脑子里去了,迷迷糊糊地只想……” “只想什么?” “唉,别提了。” “阿娃!”郑徽觉得不能不劝她,“姥姥总有待你好的地方,你也应该想到。” “自然。”她很快地接口,“如果我不想想姥姥的好处,我怎么能在这里待得下去?凭良心说,姥姥真是像对自己亲生的一样疼我,有好东西,总是先尽我吃,东市出了什么新花样的衣料、首饰,三曲之中总是我第一个上身。如果我有点病痛,像她那么倔强不服输的人,也会淌眼泪。这些都是叫我忘不了的。” “对了,一个人应该只记爱,不记恨。” “嗯。”阿娃忽然仰着脸问,“你喜欢我吗?” “傻话!”他笑着在她颊上亲一下。 她满足地微笑着,双手抱着他的腰,仍又把她的头半偏着伏在他的胸前,像只小绵羊似的驯顺。郑徽也轻轻地搂住她,一动都不敢动,就像生怕惊扰了她似的。 “嗯,就这样很好!”她半闭着眼,声音柔腻如酪,“我要人这样轻轻地、静静地喜欢我,像姥姥那样喜欢我,可让人受不了。” 她这样一说,郑徽更不敢动了。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,她的温暖柔软的躯体,她的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,她的恬静满足,寄以完全的信赖的神态,都足以使郑徽神迷心醉的。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隐隐有钟声响了——五更五点,是大明宫百官待漏,开始入朝的钟声;然后较近的是西面太极宫太极门前和东面兴庆宫大同殿前的钟声;然后更近的是平康坊菩提寺的钟声,当——当——当,沉洪迟重的一声声,随着晓风,度越墙垣和帷幕,送到依偎着的郑徽和阿娃的耳边。 “啊!”阿娃坐直了身子,“快破晓了。”她奇怪地自问,“我们谈了一夜?” “可不是谈了一夜。” “好笑不?”她揉着惺忪的倦眼,娇慵地伸了个懒腰。 “去睡吧!你倦了。” 阿娃的双颊,忽然出现了羞涩的红晕,水汪汪的双眼望着郑徽,欲语不语地。好久,她只轻轻地问了两个字:“你呢?” 郑徽恍然意会,心神摇荡,答道:“我送你去。” 阿娃嫣然一笑,回身擎起烛台。他扶着她,出一重帷幕,又进一重帷幕…… 钟声还在响着,但在他们是听而不闻了! 一连十天,郑徽步门不出。在他的感觉中,西堂以外,别无天地;西堂以内,则几乎把日子都忘记了。 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好,晴朗、温暖而无风。阿娃坐在东窗下梳妆,郑徽在一旁看着。她的头发极长,坐在那里,发梢几乎垂及地面,映着满窗朝日,那闪闪生光的一头黑发,就像披着一匹缎子。 “这么好的天,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吧?”阿娃说。 “好啊!”郑徽欣然答道,“我想到慈恩寺去看看大雁塔,回头再到大业坊太平观去瞻仰瞻仰姥姥出家的地方。” “你可别跟姥姥说要到太平观去,她不愿意让人知道她过去的那些伤心的事!” “我知道。”郑徽点点头,“我知道你跟我说的那些话,都是你不肯跟别人说的。” “对了!这算是你知道了我的心。”阿娃很满意地说。 她梳的发髻很费事,郑徽极有耐心地在一旁伺候着。在阿娃的妆台旁边,他现在代替了绣春的职务,而且很熟练了,知道什么时候要施膏沐,什么时候才用钗簪,一样一样准确无误地递给她。妆成以后,又拿一面铜镜,用他的衣袖擦拭得纤尘不染,站在她身后,让她前后照看,直到她认为完全妥帖,才把铜镜放下。这时往往手都酸了。然而他丝毫不以为苦。 为了要出游,阿娃特意换着了当时宫女所喜欢的胡服——窄袖紫色短衣,高腰羊皮靴,戴一顶貂皮胡帽,那又另有一种妩媚的韵味了。 “我今天要骑马。”阿娃说,宫女喜欢穿胡服,原是为了从驾时骑马方便,也只有在马上才能显出胡服的俏丽。 郑徽在江南,绝少看到女人骑马,更没有见过穿了胡服的女人骑马,所以对于她的主意,觉得很有趣。但他又怕她不善于控御,会从马上摔下来,因而踌躇着不敢表示意见。 阿娃却觉察到了,“你以为我不会骑马?”她问。 “要摔了下来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 “你没有听说‘南人乘船,北人骑马’?” “好吧!”他同意了,“牛五的那匹小川马很驯良……” “不要!”阿娃很快地表示异议,“我要那匹大白马。前两天我到槽上去看过了,你的几匹马,只有那匹大白马好。” “倒看不出,你还善于相马!”郑徽笑着说,同时对于她可能会摔下来的顾虑,消除了不少,因为他已发现她是懂马的。 于是,他们相偕到李姥那里,说要去逛慈恩寺。李姥欣然同意,叫人替他们准备了食盒和帐幕,郑徽的家童杨淮和牛五跟着他们去。 牛五是专门照管马匹的,对于服侍女人骑马,也很内行,他一手执着缰绳,把身子蹲了下来,让阿娃踩着他的肩头,然后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左脚,使劲往上一送,阿娃已经轻巧巧地偏坐在马鞍上了,然后他把缰绳递了给她。 “谢谢你!”阿娃扬一扬手里